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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絡一線貫《紅樓》,王西蘭

脈絡一線貫《紅樓》

王西蘭:脈絡一線貫《紅樓》

作者:王西蘭 

封建社會末期貴族家庭的生活是怎麼樣的?我們看了《紅樓夢》就知道了。《紅樓夢》裏描寫的,就是那個時代人的活生生的生活,就是那種家庭裏活生生地生活着的人:政治形勢,社會環境,人際關係,尊卑貴賤,歷歷在目;婚喪嫁娶,家長裏短,飲食男女,宴席詩會,面面俱到;屋廈庭園,鍋碗瓢盆,衣裙穿戴,珍玩器物,應有盡有;吃喝拉撒,鬥嘴吵罵,氣性怪僻,心理性格,和盤托出……説《紅樓夢》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實在是千真萬確的。

可是,有的讀者卻看不慣這樣生動具體的描寫,在他們的眼中,《紅樓夢》裏的生活就像芝麻綠豆攤下一場,太瑣碎。這種看法不僅一般讀者有,有的學者和作家也是不耐其煩。遠處不説,近處就有人在。姚奠中先生是山西古典文學界的泰山北斗,他對《紅樓夢》的看法卻是:“我不喜歡《紅樓夢》……老是那些家庭瑣屑……讀下去總覺得有點氣悶。”(《寫在〈《石頭記》探佚〉前邊》)學術觀點擬或藝術偏見,都無可厚非,老先生也不諱言。而山西當代代表性作家之一的韓石山,對《紅樓夢》更是不耐:“《紅樓夢》人都説多好,要叫我説,也就那麼回事……全書敍事宂繁,沒有多少生氣。一個又一個的宴飲詩會,一會兒吃螃蟹,一會兒賞菊花,真的你看了就不煩?我看過一遍,連一句有趣的話都沒記住。那些吹捧《紅樓夢》如何如何的,要麼是人云亦云,要麼是假充斯文。”(《一個寫作者的一生應該怎樣安排》)這就比不上姚老的學術態度了。但這是他的獨特文風,正話反説,皮裏陽秋,也不好褒貶。

當然,一個學術泰斗一個當紅作家,都是特例。

有一些普通讀者,對《紅樓夢》也是看不進去,鬧不清寫那些吃飯睡覺喝茶撒尿有什麼用,這卻是文學觀念的問題,也是曹雪芹寫的太生活了的原因。這些讀者看小説,就是看故事,就是看那種“起因――發展――高潮――結局” 脈絡清晰的故事,《紅樓夢》裏像生活一樣具體生動而又瑣碎宂雜,乾急看不到這樣的故事,他們就只好擲書一歎了。

而小説卻不是故事。小説不能沒有故事性,但小説不等於故事。用一棵大樹比喻,故事是肅殺冬日的樹,樹身和枝幹,一看就明白,粗多少,高多少。小説是夏日雨季的樹,多的是細枝濃葉,茂密而蕤葳,枝幹都在濃蔭裏藏着,不仔細就看不出來。

《紅樓夢》就是這樣一棵樹,枝繁葉茂,滿目濃綠。

我們説過,《紅樓夢》是最具近代小説文本意義的長篇古典小説,它在主題思想上、結構佈局上、人物塑造上、藝術描寫上、細節運用上都已完全具備近代小説的基本要素,不是話本故事那種只強調情節渲染和懸念的敍述方法,不是具體歷史事件的演義,而是經過藝術虛構的人物行動的藝術描寫。這樣完全符合近代小説文本要求的一部長篇,它是有着一個情節貫穿線索,一個表達思想、塑造人物、表現生活的基本事件。《紅樓夢》裏這麼多的人物,這麼複雜的生活場景,是靠着一個什麼故事情節來展示的呢?我們讀者看《紅樓夢》,主要是想看什麼故事呢?我們是在為書中哪些人物的命運揪心撕肺呢?是什麼樣的事件發展趨向讓我們欲知究竟欲罷不能呢?是什麼樣的故事結局讓我們扼腕歎息和追念不已呢?當然是它的主要人物――寶玉、黛玉、寶釵之間的複雜關係和悲劇結局,是寶、黛、釵三個人物的愛情悲劇和婚姻悲劇。黛死釵嫁,寶玉出走,就是《紅樓夢》深刻思想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的載體。

不管《紅樓夢》這棵大樹怎樣濃綠茂密,不管它的枝幹怎樣深藏在茂密的濃綠中,它總是真實地存在着,在支撐着這棵茂密的大樹。也就是説,《紅樓夢》不管多麼龐雜多麼紛亂多麼豐富,它總是靠着“黛死釵嫁寶玉出走”這個主要故事在組織情節,在連裰事件。

寶、黛、釵三人的愛情和婚姻悲劇,就是卷帙浩繁的《紅樓夢》的故事脈絡和情節貫穿線。這個故事脈絡是貫穿始終的,全書裏所有的人物和他們的生活,都是附着在這一線脈絡上的。我們回憶一下紅樓故事,或者粗略翻撿一下回目就會看清楚的。

《紅樓夢》第一、第二回,是全書的總體介紹,通過甄士隱、賈雨村兩個貫穿人物,介紹了紅樓故事的時代背景、活動環境和人物關係,使讀者對全書有了一個總的印象。緊接着第三回,“託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林黛玉就上場了,見到了小哥哥賈寶玉,男一號女一號一見如故,似曾相識,互相欣賞起來了,一開始就為他們之間的愛情關係露出端倪。緊接下來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三號人物薛寶釵接踵而至,寶、黛、釵三位主角迅速登上舞台中央,形成了愛怨情恨難分難解的“紅樓鐵三角”。三個人之間的複雜關係和故事糾葛,幾乎在第一時間裏就開始敷演。主要人物這樣快地與讀者見面,不用説外國小説那宂長沉悶的開頭,我國古典小説也並不全是這樣。宋江在《水滸傳》出場已是第十八回;《三國演義》中劉關張雖然開篇就出場,而諸葛亮出場卻是第三十八回,幾乎已是全書的三分之一了。這説明,《紅樓夢》的主要情節線索,一開始就是明晰的,如果不説是更明晰的話。

第八回在《紅樓夢》裏,也就是在這條情節貫穿線上佔據着重要地位。三位男女主角第一次正式集合,“二玉”木石姻緣和“二寶”金玉良緣正式開始了不露聲色的不宣而戰,兩個方面軍進行了第一個回合的較量。“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金玉良緣的象徵物已經正式會面,賈府裏普遍認同的男女一號有了第三者和挑戰者,薛家軍奪取寶二奶奶寶座的戰略計劃亮出了旗幟。有意思的是,冰雪聰明卻胸無城府的林黛玉已經敏鋭覺察到了潛在敵人的覬覦用心,並做出了反應,可惜的是她的反應未必能起到自衞作用,反而過早明確地暴露了自己的戰略意圖。

此後,賈府的愛情爭奪戰一直在緊張地卻不得不隱蔽地進行着。那個年代愛情是不能公開的,這種愛情就只會以暗戀、隱喻、反諷、曲折、發小脾氣、使小性子等等痛苦的方式表現。開始的階段優勢在寶黛這一邊,第十七回黛玉出於誤會和任性剪了她正在繡的將要贈於寶玉的香袋,第十九回兩個小男女躺在牀上(!)纏纏綿綿談情説愛;第二十三回兩人偷讀《西廂》並自比張生鶯鶯,借書中的詞句鬥嘴;第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一連幾回裏他們的愛情急劇發展,寶玉在感情衝破理智防線的情況下傾訴肺腑,明確地表達了對林黛玉的愛情,石破天驚地發出了愛的宣言,之後又私贈了愛情信物,寶黛愛情關係終於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此前黛玉經常是要給寶玉發小脾氣使小心眼鬧小別扭的,成天嘴上掛的就是:“我知道你心裏有妹妹,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這是她的愛無法表達的扭曲表達;賈寶玉發佈愛的宣言和贈送愛情信物以後,這種扭曲的表達方式就不再需要了。此後我們不再見到黛玉發小脾氣使小性子了,而是得到愛情承諾的幸福和暗自得意。寶黛愛情關係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時期。

寶釵方面軍並沒有放棄戰略目標,不管我們對寶釵這個人物有沒有偏見,這位皇商小姐明明知道寶黛的傾心相愛,明明知道寶玉對自己單戀和追求的否定態度――她近距離地聽見了寶玉睡夢中的真情流露:“什麼金玉良緣,我偏道是木石姻緣!”――但她對既定目標是從來沒有動搖的,而且有着長期的,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和戰鬥意志。在第一回合失利(寶黛愛情關係業已確立)的情況下,她採取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不甘言敗,後發制人的戰略戰術,正面攻不上側面攻。她不顧身份不惜自毀形象親近寶玉,在寶玉午睡的時候坐在牀邊替他繡貼身的肚兜,還拿着蠅刷子替他趕蠅子――寶玉的卧室不會有蠅子,是一種能鑽過紗眼裏的小蟲子。這是很不堪的,和她平日的端莊嫻雅的作派大相徑庭。(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芸軒……”)她決不放過討好老祖宗的機會,在她的生日宴會上,老祖宗讓她點菜點戲,“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之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總依賈母素喜者説了一遍。賈母更加喜歡。”(第二十二回)王夫人是她的姨媽,是她的主要依靠對象,她就不僅是討好的問題了,而是要為她分憂解難,向她表示絕對的忠心和共同的立場:由於王夫人的蠻悍霸道,大發主子脾氣,丫鬟金釧被迫跳井死了。造成如此嚴重後果和惡劣影響,吃齋唸佛的王夫人心裏非常不安。薛姑娘就在這特別需要排解不安的時候特地趕來,為她減輕思想壓力和自我道德譴責。她歪曲事實無理強辨竟把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和責任,全部推到死去的丫鬟身上,她把王夫人自知理屈而説不出口的話,説的冠冕堂皇理直氣壯,特定情境中王夫人簡直要把她當成最大知己和心理依靠了呢。(第三十二回,“……含恥辱情烈死金釧”)她甚至不惜降尊紆貴放下架子拉攏寶玉的生活祕書襲人,和她打成一片,給人預演出一種妻妾和睦的和諧景象和美好遠景。在事關家庭興利除弊的重大問題上,她不顧自己的客人身份,想方設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團結多數穩定局面,積極表現出對這個大家庭的忠誠、責任感和優秀的管理能力。(第五十六回,“……賢寶釵小惠全大體”)她還會主動出擊,瓦解她的情敵林黛玉的鬥志,説起貼己話來披肝瀝膽,單純的黛玉姑娘不幾下就被感動得流下眼淚,被解除了思想武裝,不再對她加以防範。(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她甚至故意製造謊言和輿論,要她母親替兒子(她哥哥)求黛玉做媳婦,這就不僅是陰險而且是惡毒了。她的哥哥薛蟠是那樣一個作詩只會作“一個蚊子哼哼哼”的下三爛,她竟然出主意要將黛玉配他,寶二奶奶的寶座把人扭曲成什麼樣子了!(第五十七回,“……薛姨媽愛語慰痴顰”)這還不説她母親、哥哥、丫鬟、密友(湘雲)、共同利益者(鳳姐、襲人)們的相互配合裏應外合輿論攻勢多方出擊,軍、師、旅、團都為着一個戰略目標全方位作戰;更不用説王夫人這個實際上的決策者和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和利益關係了——連裁判都和他們聯合起來了,這場比賽的結果還能是怎樣的呢?

除了寶玉的愛,黛玉的劣勢是明顯的。她甚至算不得是成建制的方面軍。她只是寄籬外祖母家中的孤女,政治背景家族勢力經濟實力與寶釵不可同日而語。和她連心連肝的只有老祖宗,老祖宗也還是這個“世代簪纓之族”的最高領導。但是這位最高領導者這會兒已是退居二線不掌實權,否決權倒是在她手上,但這和聯合國常任理事國的否決權一樣不能輕易使用,她得審時度勢權衡利害顧全大局而不能感情用事。“我進了這門子……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着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的榮國府董事長,那飽經滄桑洞幽探微的老眼,當然可以看出家庭力量對比的懸殊:大兒子一味昏庸荒淫,大房太太愚而又蠢,長房孫子風流成性不堪重用;二兒子只會坐而論道,二房太太是個沒嘴葫蘆,孫媳青年寡居,不便出頭;家政實權只能是由大房媳婦鳳姐兒掌着,而王熙鳳則是二房太太王夫人的內侄女,薛寶釵的母親卻又是王夫人的親妹妹。重要的是,她們的孃家哥哥王子騰位高權重,竟然是京營節度使――北京衞戍區司令!大孫女雖然是皇上的妃子,但聖眷無常,自己這些不肖兒孫們,少不了這樣一位手握重權的親戚的眷顧。而薛家的皇商地位和“珍珠為土金為鐵”富貴,也是經濟狀況漸漸衰落的賈府的堅強後盾。這是一個實力雄厚的方面軍,是一個在政治經濟方面與賈家可以一榮共榮的同盟軍。在寶黛婚姻問題上有予奪之權的老祖宗,只好含糊其詞佯裝糊塗消極等待事態發展了。

已經佔領愛情高地的寶哥哥林妹妹,只有愛情至上主義,只有一面封建社會漫長歲月裏最早題寫了愛情二字的旗幟在高高飄揚,為愛而愛,除了愛只會愛。他們不會鞏固陣地,也不會擴大戰果。林黛玉不可能向外祖母明確表示自己的願望,只會歎息自己的母親早死,縱然有肺腑之言,無法託付。賈寶玉也只會沉浸在愛情的想象中,他沒有想到他的把自己捧為鳳凰一樣的親人們會算計他。他們的愛情陣地在温情脈脈的包圍中一寸一寸地丟失着。經過長時間的膠着滲透,冷戰熱戰,和平演變,寶黛的愛情保衞戰最後慘烈地失敗了。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泄機關顰兒迷本性”,陰謀,欺騙,笑裏藏刀,暗中部署,周密策劃,十面埋伏,情節終於推進到最高潮的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就在薛寶釵蓋着紅蓋頭正式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刻,林黛玉燒掉了那些不可信的愛情信物,懷着對那個不合理的現實世界的怨憤,喊着“寶玉,你好――”(那是怎樣沉痛的不解和質問!)魂歸離恨天了。這一切,在紅樓故事中或明或暗,或不露痕跡或濃墨重彩,形成了自始至終前後照應的情節鏈條。應該説,這是中國古典小説閲讀效果最好的情節線索的展現。後來,賈寶玉終於在這樣的現實面前清醒起來成熟起來,他打破迷關衝出重圍,堅決地與這個温情脈脈而又冷酷猙獰的家庭做了徹底的決裂,做出了在當時社會侷限下最決絕的行動――出家。(第一百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寶二爺沒有了,寶二奶奶還是寶二奶奶麼? 還是婚姻的佔有者麼?何況佔有並不説明什麼,傾心相許才是一切。機關算盡的勝利者薛寶釵成了最大的失敗者,一個經典的婚姻悲劇成了全書無言的結局。

中國古典小説破天荒地一掃大團圓結尾的陳舊模式,以前所未有的悲劇結局震撼了讀者的心,以前所未有的藝術感染力打動了讀者的心靈。這是中國古典小説最高的思想境界和藝術境界,她可以毫無愧色地矗立於世界文學之林。

曹雪芹是藝術大師,他的生花妙筆是寫生活的,生活並不是一個現成的簡單的故事,優秀的小説又不是一個現成故事的記錄。那麼多大大小小瑣瑣碎碎的生活場景在讀者面前展現,這才成其為生活畫卷和百科全書。但它決不是芝麻豆子攤下一場,而是像所有優秀小説一樣有着一條脈絡貫穿全篇,他只是寫的更出色罷了,出色得讓你甚至感覺不出他是在着力編織一箇中心故事,而只看到活生生的生活在紙頁上流動。這才是上乘的境界,是神奇的境界了。

當然這樣的故事結局是後四十回的情節,據説曹雪芹的原本或者原意是黛玉病死,寶釵順理成章地成了寶二奶奶,後來寶釵難產又死了,家庭敗落了的寶二爺與流落街頭的青年寡婦湘雲懈逅相逢,結合為夫妻過窮日子去了。這樣的結局我們無法想象,我們無法判斷這樣的結局要比同一天黛死釵嫁的結局高明。也許那是生活的邏輯,但不是小説的邏輯,不是藝術的邏輯。如果這樣的悲劇結局真的是高鶚的續作,那他就是很懂得脈絡貫穿情節發展層層遞進推向高潮的藝術規律的了,他的藝術成就和文學貢獻就是很大的了。他憑這一點也可以稱為藝術大師,也可以不朽。

(本文刊於《山西文學》2006年8期,經作者授權本公眾號轉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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